暮春的嘉陵江水泛着翡翠般的波光,白塔山就倚在这条青罗带旁。我仰头望去,十三层密檐式砖塔刺破云影,像是悬在空中的一串白玉菩提珠。游人总说"登顶方知阆苑美",我却想起张岱《陶庵梦忆》里那句"登山则情满于山",决意要丈量这三百余级石阶的况味。
山径以青石铺就,每级台阶都比寻常高出三分。初时步履轻捷,数着阶数追赶江风,直到斜晖在石面上刻出细密的水波纹,方觉脚底发烫。歇息时转身回望,对岸锦屏山倒映在江心,云影在黛色山峦间游走如墨,竟比前路更见深意。这才明白为何古人总要在山腰筑亭——不是体力不支,而是要给眼睛留个看风景的所在。
白塔基座周长十丈有余,越往上越收得紧致。首层檐角悬着锈绿的铜铃,风过时清音泠泠,恍若千年前匠人的凿石声穿越时空。第二层券门内供着文殊菩萨,彩漆斑驳处露出木胎,倒比金身更显慈悲。登至第七层,忽见石壁上凿着半尺见方的孔洞,探身望去,江面渔船正随波起伏,恍如嵌在窗框里的水墨小品。
塔梯螺旋向上,石阶被岁月磨出幽光。每登一层都要驻足片刻,透过不同方位的观景孔洞,阆中古城便换了模样:南窗是黛瓦参差的街巷,北牖见碧波蜿蜒的江湾,西望可赏落日熔金,东眺能数栖霞归鸟。某处砖缝里斜插着半截红烛,想是某个香客在雨夜留下的印记。这些细微处的风景,竟比塔顶的"极目楚天舒"更让人心动。
及至顶层,四面开窗如寻常人家轩窗大小。斜倚窗棂俯瞰,来时山径已隐入苍翠,嘉陵江化作一痕青练。江风裹挟着槐花香涌入塔内,忽然懂得建造者的深意:这塔本就不是为极目远眺而造,那层层收分的塔身,步步紧逼的阶梯,原是教人慢下来细品方寸之间的乾坤。
下塔时遇见几位气喘吁吁的登山客,擦肩而过时听见抱怨:"顶上窗户这么小!"不禁莞尔。想起敦煌壁画里的"未生怨"故事,世人总在追逐想象中的圆满,却不知圆满原在脚下。那些被我数过的石阶纹路、抚过的砖刻莲花、邂逅的檐角蛛网,此刻倒比登顶时的江天更清晰。
暮色渐浓时,我在山腰凉亭煮茶。茶烟袅袅中,白塔化作剪影,江面浮起渔火。忽见塔身次第亮起灯火,十三层塔檐宛如悬在半空的金环。原来最美的风景不在最高处,而在仰望与俯瞰之间。正如这白塔山的石阶,重要的不是抵达,而是攀登时与万物相遇的刹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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